【真遥/世初paro】东京纪事/FOR FREE（第24话）
【第24话】看不见的导火索（下）～带番外
4
这大概会是真琴一辈子忘不掉的情景。
商场的霓虹灯下，一个人体以奇怪的姿势趴在那里，周身弥漫着一圈不断扩大的浓稠的黑褐色液体，像是平地里冒出来的泥淖，要把他整个人吞噬进去。
冷风吹来了腥甜的气味，也带来一阵周围的喧嚣。
好像突然恢复了听觉，周遭的响动一下子涌进耳中，有人大声惊呼，有人在拨打报警电话、急救电话……
真琴也终于听见了自己异常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。
思维力还未恢复运转，余光里有个身影就快速越过他跑了上去，他条件反射地想阻止，但来不及了。在理智告诉自己“不能破坏现场”之前，真琴也跟了过来。
从更近距离看到的人体呈现出更可怖的模样，或者说，那“泥淖”几乎已吞掉了他的大半部分，却唯独留下了那张被褐色液体割裂一般的、如同支离破碎的脸。
他认得那张脸，苍白的、瘦削的，总是写满畏缩的、惊慌的神情……
“健太郎！”先他一步到达的人已经跪立在那人身旁，“振作一点……！”
“……对…对不起……”
那人浑身不停地小幅抖动着，喉中咕哝着模糊的字眼，几乎听不清楚。
“……急救车很快会到，不要放弃！”
“……对…不起……七…七濑……”
那张脸显露出来的部分越发惨白，应是嘴唇的地方甚至变成了灰色，但他竟然控制着以奇怪角度扭曲的手，一点点向这边抬起来。
一点微弱的反光从他指缝中露出，有什么金属物件当啷地响了一声。真琴也注意到跪立的身影明显愣了一下，猛地抬手摸了摸胸前。
“……这个……夺…回来……还给……你……”
没给人反应的时间，那只扭曲的手又落下了。
逐渐空洞的双眼似乎又转向了自己这边。
“橘……”
他身体的抖动幅度越来越小，声音也逐渐消散，但伴随着越来越近的救护车和警车的汽笛声，真琴却听见了他已只剩气声的低喃。
“当年……对不……”
冲天的警笛声终究盖住了他最后的字眼。
……
……
如果我没有收起那个纸团，会怎么样？
“……你认识死者吗？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？”
如果我早点赶到那里，会怎么样？
“你们为什么会靠近现场？事先有约定吗？……”
如果更早的时候，我……同意让猴子查下去的话……
“……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？！”
被一声喝问惊醒，真琴一个颤栗，终于回过神来，抬眼就看到几张严肃地盯着他的脸。
真琴想起来了，事件发生后，警方和救护车同时赶到，那人当场被宣告不治，被救护车拉走；而自己和遥则因为异常的举动被带到警局做口供。
看着面前的几位警官，真琴愣了好几秒，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。
“……嗯。”
撒谎了。
他插在衣兜里的手几乎捏出汗来，掌心搓成一团的东西几乎都被浸湿了。
但是……
“你的同伴好像认得他？”
真琴一顿。该承认吗？遥那边恐怕也会被问到，他…又会怎么回答呢？
真琴斟酌了一下。
“其实……我也认得他。”他咬咬牙，“是那家出版公司……双鱼社的员工。我见过一次。”
“哦？可你刚才不是说——”
“抱歉，实在是太突然了，我一时间……”
主问的警官上下打量着他。
“所以，事先约在那里见面了？”
“没有。”
这次是迅速地否认了，又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谎言。
为什么？
“话说你是天蝎社的吧。传闻你们两家公司有过节，你可别隐瞒什么……”
嘭地一声门响，有人冲进来，打断了主问警官的话。
“看过监控了！好像是还有同伙……”
还有同伙？
“……上面好像也来命令说，差不多就结案好了。”
“真的假的！……”
真琴愣愣地看着几个警官又小声交谈了几句，随后，自己便被允许离开了。
“听好了，刚才……嘛，你就当什么也没听到。这件事就是分赃不均导致的意外，你记住这点就可以了。”送他出门时，主问警官凑近他低声说道，又拍了拍他的肩，换上一副客气笑容，“总而言之感谢你的配合。如果还想到什么，记得联系我们啊。”
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和戛然而止的询问都令真琴困惑，不过现在他还来不及细想。
打听了一下，遥似乎还在做笔录。
——那个人，是“犬太郎”，是猴子调查报告中……遥的中学同学。遥也果然认识他。
『健太郎』，就是他真正的名字吗？
是因为这层关系，遥才被盘问了这么久吗？自己之前避重就轻的回答，会不会反而给遥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呢。
还有，当时一闪而过的金属光芒……是总被遥珍而重之随身佩戴的那条项链吗？为什么又会在那个人的手上？对于这一点，警方也会向遥求证吗？
想到遥可能面对的问题，真琴就无法克制地担忧和紧张。与此同时，之前目击的场景也频频在脑海浮现，他只觉心神不定，一会儿担心遥也被咄咄逼问，一会儿又想起那张被割裂般的脸……
呼吸又有些不稳起来，真琴竭力忍耐着一阵阵的发冷，将口袋里的纸团捏得更紧。
这时，前方不远的另一间询问室门开了。
“……那么就去那边签个字，小林警官会带你去。然后就可以领回去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还有，如果能联系上死者家属的话……”
“我尽力。但是……”
被一名警官陪同出来的遥看起来很是疲倦，此刻又有些迟疑。真琴目光一沉，定了定神后，快步迎了上去。
“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，中学毕业以后就没怎么联系。”真琴向警官微微欠身，没注意到遥蓦地看了看他，“如果可以的话，我们或许能帮忙联络一下他的公司。那边的同事和他的上司，可能了解得比我们更多。”
警官“哦”了一声，点点头：“也对。不过我们已经有同事去跟进了……”
之后，真琴陪着遥去物证处签了字，拿回了那条不知何时遗失的、却在身亡的“犬太郎”…不，健太郎手中找到的项链。
5
『今晚，去我家吧。』
和真琴并肩坐在出租车上，遥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人，耳边回响起之前真琴有些突兀的提议。
真琴侧头望着车窗外，似陷入了沉思。但他的大手始终握着自己的手——从警局出来时便是如此了。
当时被外边的冷风一吹，真琴就好像被吹醒一般，突然对自己嘘寒问暖起来，『冷吗？』『行李重吗？』『很累了吧？』问了一大堆没什么意义的话，然后，一把拉住了自己的手。
『遥的手好凉……天气又冷了，遥的房间也没有暖气。所以，去我那里吧！』
真琴的脸色在路灯下显得苍白，笑容看起来也用力过猛的样子，但目光中的关切一如既往。从那样的目光中，遥读到了一些请求，一些担忧，还有……
他是想起了那次，在自己家旁边小巷里发生过的事吗？是担心自己回去的时候路过小巷，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吗。
遥轻叹口气，点了点头。
于是，为了尽快逃离越来越冷的天气，真琴甚至奢侈地叫了出租车。但一起坐进车里后，除了再次被真琴紧紧握住了手，两人又沉默下来。……
直到现在。
再看了看真琴的侧脸，遥空着的手又不自觉地抚上胸口，隔着衣服摸了摸那条失而复得的项链。
据询问自己的警官说，他们对“死者”轨迹做了初步调查，发现他曾在岩鸢车站时靠近过自己——项链应该就是那时被偷走的；之后也追踪到另有一人与他在购物中心见过面，所以警方推断，事件的发生可能是与同伙“分赃不均”，结果失足坠楼。警方还在追查那个同伙。不过，由于已经可以确认那条项链是自己的，就让自己签字取回了它。
然而遥记得清楚，在那警官对他解释以上一大堆话之前，正在反复盘问他和死者的关系及纠葛。他们甚至问起了巨蟹书屋发生过的事，似乎他们得到了消息，破坏书屋的人和死者所属的团伙似乎是同一波。结果被突然叫去接了个电话后，再回来的警官脸色就不同了，那匆匆结案的态度，像极了那个时候——
“……两位？两位！到了哦！”
司机突如其来的大声提醒总算让两人回过神来。真琴赶紧道了歉，付好车费就拉着遥下了车。
一路被真琴拉着穿过大厅、上电梯、进入真琴公寓的门，瞬间被摁亮的灯光下，遥看到的是……有些乱糟糟的一居室套间。
“啊……遥，请等一下！”显然也意识到这点，真琴扔下背包、蹬掉鞋子就手忙脚乱地去收拾，“那天去机场前太匆忙了，那个，我这里平时也、也还好的……”
遥默默看着他来回奔忙的身影，蹲下身帮他放好鞋，自己也走了进来。
真琴的房间，自己是…第二次来了。只是上次来得迷糊、走得匆忙，没好好观察过这里。
这是个一室一厅的小套间，还有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和一个简约的小浴室。客厅里家具也不多，一套双人沙发，一个书柜和一套放着笔记本电脑的办公桌椅就是全部了，但由于各个角落都放了些模型、手办、装饰摆件之类零零碎碎的小玩意，房间又不会显得过于单调。
遥认出来，书柜里的书几乎全是天蝎社出版的作品，而那些小东西里，除了公司出品的各种周边外，就是自己在巨蟹书屋时为促销手作的小木雕——真琴几乎全都收集过，有几样甚至收了不止一个。
心内有什么被触动了一下。
随后，搁在沙发角落的一本漫画样刊吸引了他的注意，他走过去拿起来，翻到封面看了看。
《天蝎の第一初恋》。
就是那时候真琴说起的，关于两个幼驯染的漫画吗……
“……好了！”抱着最后一堆衣物塞进里间衣橱，真琴回到客厅时揩了把汗，又忽而想起什么，“啊对了！遥一定很冷，又很渴了吧？我去给你泡茶！遥就先休息一下……”说着又慌慌张张地去小厨房里忙活。
遥瞥了一眼，想了想，还是听话地捧着书在沙发上落了座，可翻来翻去，却发现自己一点也没看进去。他叹口气，合上书，与此同时，一杯冒着白气的热茶端到了面前。
“来，先暖暖手吧，一会儿凉一些再喝。”
遥抬起头，和真琴对上视线，映入眼帘的却是个有些苍白的笑容。他接过茶杯时，注意到真琴的手在轻微地发抖。像是察觉了他的目光，真琴赶紧收了回去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
“可能是太冷了呢，暖气也才打开……我也去泡一杯暖一下吧。”说着，真琴起身就准备走。
遥空出一只手，拉住了他。
平时温暖的大手，今晚却一直异常寒凉。
“真琴，”遥用了些力气握住它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说出了口，“……别走。”
他感到真琴明显一顿，然后——
真琴转身蹲下来，拿开了他手上的热茶，下一秒，一如预期的拥抱将自己抱了个满怀。
被真琴猛地抱住后，遥迟疑了一下，双手缓缓地攀上真琴的后背，轻轻地拍了拍。
好像收到了他的心意，真琴僵硬的身体缓和下来，熟悉的暖意也恢复了一些。
“……抱歉，遥。”他听见真琴低声喃喃，“我……很没用吧。”
遥没说话，他等待着。
“明明是遥的同学，我却……”
“你知道了吗。”
真琴好似愣了一下，随即松开了怀抱。
“……嗯。那个……”
真琴低着头，一副不敢看自己的样子。遥仔细看了看他，心中叹了口气。
“是看到照片了吧，在影集里。”事实上，给真琴看的影集里，并没有那样的照片。
“呃……不，”真琴似乎挣扎了一下，“其实是…更早的时候……”
“他也是真琴的同学，”既然不太愿意说出口，就不必说了。“……曾经是。”
“诶？”
真琴显然有些意外，但惊讶中又透着一副“果然如此”的神色。
所以早就猜到了吧，却又不向自己求证……
我看起来是那么脆弱的人吗。
“是中学一年级时，真琴班上的转学生。”
“……是吗。原来如此。那……”
真琴又踟蹰地没问出口。到底在纠结什么呢？
『当年的事……对不起。……』
遥的目光沉了沉。真琴这样犹豫，是为了这句话…吗。
只是关于“那个”记忆，如果可以的话——
“'健太郎'，是他的名字。”遥说道，干咽了一下，“他的确和真琴……闹过不愉快。他把真琴的速写本扔到了河里。”
6
健太郎是个性格和行为都有些古怪的孩子。但比起他总爱捉弄人的个性，他家庭的状态或许更令人难以理解。
他的父母应该是结了婚的，母亲却长期住在别的地方，听说是另一个男人……或者不止一个男人那里。而镇上的人对他父亲最初的印象，是个嗜赌如命又整天醉醺醺的疯子。
他们好像因为一大笔欠债被追得到处躲藏，偶然来到了岩鸢，然后，在居酒屋里玩牌赖账被捉住时，遇到了遥的父亲。
不知怎么说服那个酒鬼的，总之遥的父亲邀请健太郎爸爸进入了公司，成为“深蓝”流水线上一个普通的工人。因为有了稳定收入，加上遥的父亲再三担保，健太郎转入了岩鸢中学，他的母亲也在一个夜里偷偷回来了。一家三口在这来了不到一个月的镇上，过了短短一年多安定的日子。
然而，那个“深水炸弹”爆炸了。
……
“……拿不到薪水就还不了赌债，他的妈妈也一夜间又离开了家……总之，大家发现他爸爸的时候，已经……”
一天清晨，健太郎父亲的尸体被发现泡在离岸不远的海水里，据说打捞上来时还满是酒气。
是自杀还是意外，已经不重要了。
总之，健太郎一个人被留在了这个还没来得及好好融入的小镇上，唯一曾照顾过他和他们一家的人，也成了造成这场悲剧的“罪魁祸首”——甚至也很快“不存在”于这个世上了。
……
“……就是这样。”遥结束了讲述。
真琴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遥说的、因那场变故死去的人，原来就是那名为“健太郎”的人的至亲。
从未感受过“家”的安定的孩子，因为一场偶然际遇被短暂地激发了希望，却又一夜间被夺去了一切——
所以才在多年以后成为了“犬太郎”，又对遥做出…那些事吗？
“……但是他…特地给我留过线索，”真琴有些恍惚地说道，“是他提供的资料，才让我查到了…让我们知道了双鱼社的事。”
“是…濑户店长的事吧。”
遥的语气是肯定的。看来他早就心中有数了。
“…嗯。”事到如今也无需再隐瞒，真琴点点头，“所以，他到底为什么……”
遥却沉默了片刻。一时的无声让真琴恍然意识到，在这整件事情中，遥究竟在怎样的处境，又是怎样的心情。
“……抱歉，遥！又让你想起了这些——”
“他在道歉。”遥却打断了他，“……今天也是。”
遥说完后，不自觉地又开始抚摸胸口。真琴愣愣地看着他，一时间做不出反应。
——和自己所想的一样。
甚至包括被自己一念之差、出于某种私心而隐藏起来的纸团。
那个人想要约他们见面，也是为了这个吗？
如果自己当时不曾迟疑的话……
“发生什么事情了吗？”
遥突然问道，眸色如海，仿佛浪潮在拍打自己的心。
真琴忽而有了种错觉，眼前的遥真的像一片深海，不知曾经历过多少动荡和冲击，哪怕水下漩涡处处暗流涌动，表面却总能看起来风平浪静……
这和自己心底深处的“遥”有些不同，某种程度上又好像是相通的。而遥的这份平静——虽然有人形容为“电波”——总能奇迹般地让自己安定下来。哪怕记忆还未恢复，但他相信，小时候的自己一定也是这样。
所以才会如此地依赖着……依恋着遥吧。
在这样的“遥”面前，自己永远藏不住任何秘密。
真琴下意识掏出了被自己揉成一团、几乎磨破的纸，递给了遥。
“……我对警方隐瞒了这件事。”他有些心虚地说，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……”
看到纸条上的字迹，遥似乎也愣住了。
真琴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脸。
“对不起，遥，我也隐瞒了你。我一直在想，如果当初我没有藏起来的话……如果、如果我能早点赶到的话，会不会就可以阻止——”
“阻止什么？”遥犀利地反问，“‘分赃不均’吗。”
真琴顿住了。
“……是他把项链还给了我。”
遥说着，轻轻拿下了真琴蒙脸的手。真琴抬起头来，看到的是遥沉静…甚至有些肃穆的表情。
“所以，不是真琴的错。”遥认真地说。
“但是……”
“撞到我的人也不是他。”
“……那，警方说的失足……”
“不是意外。”
斩钉截铁的语气令真琴微微一惊。
果然，遥的想法和自己如出一辙。但不知怎地，他又想起了两人前不久才亲身经历过的“意外”……
遥好像…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的样子。不是说上次的“意外”，而是他好像——
『他一直在调查什么事……』
『我们有你想要的情报，作为交换……』
濑户的话、遥手机里的录音，还有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——一桩桩一件件都一股脑涌现心头，真琴莫名感到了一阵后怕。刹那间，无数念头在心中闪现扭结，最终缠绕成一根线索，而长链的一头，就系在遥的身上。
潜伏的隐忧浮出了水面，掩盖了今晚突发事件带来的冲击和难以释怀的自责。
真琴一下子扶住了遥的肩膀。
“遥，我知道不应该问，尤其是这个时候。但我——”他仍然面色发白，但目光不再游离，“我担心遥的安全。尤其是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……”
他的眸中逐渐透出坚定的神采。
“遥在做的事，我什么都不知道。但我希望，如果可以的话……”顿了顿，“我想让遥也依靠一下我，让我可以真正地……。”
既然要一起向前走，就要看清来时的路和要去的方向。
“我说过，无论什么事，我想要陪遥一起面对。”这份心情，遥已经收到了吧。“所以……可以告诉我吗，遥？”
遥的眸光闪了闪，那片藏在他眼底的海似乎起了些涟漪。
真琴认真地望进那片海，耐心等待着。会风雨侵袭也好、惊涛骇浪也好，他不打算退缩了，也希望遥可以同他一起破浪前行。
“……我在查，”遥终于开口道，“当年的真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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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4话小番外】
『健太郎……他把真琴的速写本扔到了河里。』
在遥说这句话的时候，真琴直觉他隐瞒了别的事——真正会让健太郎在临死之前，凭着最后的执念也要说『对不起』的事。但他没再问下去。不光是因为彼时心里实在太乱，也因为遥这样说了之后，他果然“看”到了一些“景象”。
岸边追逐的少年，飞出去的纸页，还有……
是谁跳进河里，找回了那个速写本？
霎时间，有份带着惊慌、害怕又满是感激和安定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，是哪怕记忆还不完全，但已铭刻在本能中的“印记”。
……
……
“喂橘！你喜欢隔壁班的七濑吧！”
那小鼻子小眼、个子比同龄人矮一大截的少年忽然凑到面前，挤眉弄眼地说。
耳尖一下子烧了起来。
“诶？！不，那个……”
“我都看到了喔！这个本子里——”少年说着，趁自己不注意，一把抢走了正在画的速写本。
“呜啊！还、还给我啦！”
“哇……是七濑、又是七濑……全、部都是七濑啊！”
“健、健太郎，不要闹了，快还给我——”
“各位，年级合影要开始了哦！快去楼下排队吧！”却在这时，老师探头进来通知了一声。
趁少年不备，他赶紧夺回本子按在心口上，长呼一口气。
少年反应过来，却是再也抢不到了，不过他也不像要坚持的样子，反而冲自己眨了眨眼。
“我说，七濑他知道吗？”
跑出教室的时候，少年凑近问了一句。他不由得微微一怔，心中升起了一些不太明朗的情绪。
……
放学路上，少见地是自己一个人在走。
同伴临时被老师叫去有事了。今晚自己又有已经安排好的补习，必须早点回去，连绘画班也请了假。
走过回家路上必经的小河的时候，一阵风吹过，空气里有些水气和树木的清香，是初夏的味道。
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，扭头望向桥下的河堤。
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他跑下小桥，一屁股坐在青青河岸的草地上，掏出书包里的速写本就开始画起来。
画面很快就形成了，是两个孩子在眼前的小河里携手畅游的情景。
“哦——！我又看到了！”
话未落音，一只手就伸入了自己的视野，画面转眼就不见了。
“哇啊！健、健太郎？！快还给我…！”
“不—要。七濑马上就来了喔？我刚看到他了。”那名叫健太郎的少年高举着本子，用一贯嬉皮笑脸的模样朝自己喊道，“要不就让我来做个传话筒，帮你一把——”
“……别！那样的话，小遥会困扰的…！”
“这有什么。说不定他也喜欢橘呢？”
心头一热。可那种事——
“别、别跑了，快还给我！……”
却不知是谁撞到了谁，也或许只是不小心绊了一下，总之反应过来时，自己已经扑倒在健太郎身上，而健太郎朝前伸出的手上，那本子正划了一条抛物线，飞向河中。
“啊，糟糕……”健太郎喃喃地说了声。
自己是来不及感叹了。他赶紧从少年身上爬起来，就要冲向河边——
又蓦地收住了脚步。
海边、云层、送葬的队伍……明明已经用力忘却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。
眨眼间，速写本已经落入水中。
却在此时，有个身影飞速从眼前掠过，等看清时已经甩掉了上衣和皮鞋，到达河边就一个起跳蹿入水中，溅起一片浪花。
“……遥？”
那身影入水之后便没了动静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，总觉得已经等了好久，那人还是没有冒出头来。
眼前又仿佛重现了那晚瓢泼的雨水、呼啸的狂风和夜里发怒的、像要掀翻一切的海——
“遥……遥！遥！”
拼尽力气地喊着，恐惧已经占据了自己的全部身心，但比起对水的惧怕，更害怕的是……
他紧跑两步，就要跳入河中。
水面浮着的纸张动了动，下一刻，一个黑发少年的脑袋冒了出来，深吸一口气后，他一手拽着本子，开始向这边卖力地游。
但是，他好像有些气力不足的样子……
蓦地想起来前两天他刚生过病，心中瞬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。
没什么比“可能失去他”这件事更可怕。
也没什么比“可以和他在一起”这件事更重要。
回过神来的时候，自己也已经潜入水中、抱住了那个身影，拉着他一起向岸边游去。
……
“……找回来了，你的速写本。”
气喘吁吁地趴在岸边，第一句话说的却是这个？
可是，又觉得好安心啊。
他先爬了起来，向对方伸出手去。
两手交握，只要稍一用力，对方就借力站了起来。
“嗯！”他听见自己大声回应道，“谢谢你，遥…！”
那双仿若深海的眸子里一片晴朗，微波粼粼的海面上，却清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。
“不要再弄丢了……”
“果然最喜欢你了，小遥！”
“……差不多不要再加‘小’了。到底要说多少遍啊？”
可即使偏过了头去，这句埋怨是笑着说的。
此时此刻，心已经鼓噪到快要跳出嗓子眼来，这么近的距离，是不是可以——
“哇……虽然刚才吓死了，总算大功告成！”
两人都是一愣，猛地向旁边看去，只见健太郎已经一溜烟跑了，跑到桥面上时还冲这边招了招手。
“不要谢我啊——”
……
……
睁开眼时，是满室夜色，只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一丝城市不眠的灯光，让他可以看清身边、怀里的人。
今晚发生过的事、听遥说过的话，以及几天来所知所见的全部——都走马灯似的在脑海反复浮现、回响。
只是几小时前、一两天前的经历，此刻又感觉很是遥远，连心情也是。
那些不安和抱憾仍旧挥之不去，但心绪算得上平静了——或者说，是安定。
哪怕前面的路可能满是荆棘，但已经有了种脚踏实地的安全感。
让自己心境变得如此明净的理由只有一个——
真琴看了看怀中面向着自己，静静沉睡的人。
这一次，是不论醒来睡去，都不会再从身边偷偷溜走的人了。
『只要和你在一起，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……』
只要有他在身边，不管哪里，都可以是安心的港湾。
真琴眼中一动，拢了拢怀抱，低下头去，让自己与遥贴得更近。
与此同时，心中向并不存在的角落道了声：
“谢谢你，健太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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